这些山,这些人(2)
Pangnirtung在因纽特语里的意思是“驯鹿聚集的地方”。村前的峡湾里还盛产北极嘉鱼和白鲸。渔猎是因纽特孩子的家庭必修课,据说有老辈人 甚至希望把它列入高中课程。孩子们很小就跟着大人打猎了。詹姆斯告诉我,他打到第一条白鲸时才四岁,当然是和爷爷马塔纳在一起。我在村里这几天,常碰到一 个小男孩抱着一杆大枪独自游荡。很想给他照张像,但又怕他的枪里真是有子弹的。
从马塔纳家的陈设和日用品可以看得出他不愁衣食。磐在努纳武特地区应该算是比较富裕的村子。它是大部分去Auyuittuq国家公园的登山者的必经 之地,民俗艺术品和织物在当地很有名。不过,和努纳武特的其它地区一样,医疗是个问题。村里的医疗中心只有护士。看病生孩子都要乘飞机到290公里外的首 府伊卡律特去。马塔纳的外孙女之一患了某种口腔感染,从进门起就一直哭喊,连喝水都叫痛。那个年纪看起来像个高中生似的母亲,只能尽量让她在怀里坐得舒服 些,然后发愁地看着她。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孩子被病痛折磨而大人束手无策是什么时候。和马塔纳父女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一岁半的小人儿哭得满脸的眼泪、汗 水和口水,只希望自己是个医生。村民们笑容温暖真诚,但是没有门牙的人很多,其中有些年纪并不大。公园办事处为我找船的小伙子阿列克斯,只有二十出头。他 那一口从牙床各处冒出来的歪牙,在南边他的同龄人中早已绝迹。等船时和他聊天,我问他如果风大飞机不能起落时有孕妇临产怎么办。陆路交通在整个努纳武特地 区基本不存在,除了冬天可以用狗拉的或电动的雪橇。阿列克斯回答说,那就只好去找护士了,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在一个北纬66度的地方,高工资也吸引不来或留不住医生,这很容易理解。让我迷惑的是因纽特人对健康和环境的态度。对烟、酒、糖和可乐这些南边人视 为健康大敌的东西,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抵抗力。糖尿病和肥胖症在因纽特人中的发病率很高,肝脏和肺部病变很常见。这些情况过去我也知道,但是到了这里,眼见 老少都拿可乐当水喝,少年们聚在一起老练地吞云吐雾,还是很惊心。苦于酗酒带来的问题,许多村子禁酒。
磐也是禁酒村,但是快餐店的老板娘克里斯蒂娜悄悄告 诉我,想喝的人还是买得到。区别只是价钱,肥了那几个偷运的人。磐位于巴芬岛中南部,是整个努纳武特地区景色最美的村子之一。但是在村旁的杜沃尔河边,我经常看到人们丢弃的可乐罐、塑料袋、汽油桶以及其它垃圾。至于村 里的道路两旁就更不用说了。那么清澈的河水,那么秀美的山川。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烟酒毁坏的内脏是他们自己的身体。这样集体性地、漫不经心地挥 霍祖产和健康,让人想到下意识的慢性自杀。说到自杀,因纽特年轻人的高自杀率早已不是新闻。詹姆斯有一次告诉我,他其实不是马塔纳的长孙。真正的长孙,他 唯一的表哥,几年前“过世”了。在伊卡律特时,我和好几个人谈论过因纽特人的自杀问题,但终究没有勇气问这个眼睛黑亮的大男孩:为什么呢?我在村民们和善 的脸上没有看见忧愁。早早做了母亲的女人们,更是满腔的慈爱从眼神和笑容里溢出来,让我想起传说中的蒙古额吉。是社会剧变使他们心理防线格外脆弱,还是生命在他们的文化里原本有不同的重量?以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显然不够资格评说。
到这里的第二天,村南的扎伊可和他的同伴在下午涨潮时分送我去了Auyuittuq国家公园。准确地说,是公园的南端入口。再往前是97公里的崎岖 小道, 途经冰川、悬崖、激流、峡谷… … 因为没有做好长途步行的准备和时间安排,我象个远道而来的朝拜者,在门前上了一炷香就离去了。但是峡湾两岸的风光,已经使我不虚此行。
这些山,这些人,这些夏日苔原上盛开的野花。此后在南方,面对千红万艳、时事纷争、普鲁斯特的绵长句式以及细诉第九十八种失恋感觉的电视歌手,我的心头会时时掠过一丝不安,因他们和它们的遥远。
(2010年8月,吴薇摄影)